出差期间,错过了周思聪奶奶荷花展的开幕式。待时差倒完,第一时间前来“补课”。
写这篇文章,心情很难平静,因为这是以一种带有私人主观情感的视角,来分享我对这位20世纪伟大女画家艺术及人生的浅薄理解。之所以称之为私人,因为周奶奶,是我父亲的授业恩师。
犹记得小时候,父母每次领著我去看展览,参加开幕式,总会见到周奶奶。印象中的她,善良,和蔼。虽然接触不多,又加上自己确实年幼无知,但若论情感,由于她和我父亲以师徒相称,在我心中,自是感觉像家人一般亲切。
之后,随著我开始上学,加之周奶奶久病在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从父亲的口中,总能得知她的近况。心中,也挂念著,希望她能早日痊愈。
那是我读初一时的一个晚上,父亲回家已过深夜,我和母亲前去迎门。父亲推开家门,就说了一句话:“周老师走了”。随后就泪如泉涌。那一刻我意识到,那位亲切的奶奶,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在我整个成长过程中,记忆里,父亲仅仅哭过两次。一次是我6岁那年,奶奶离世,父亲悲痛欲绝;另一次,就是周奶奶过世。由此,我很清楚她在我父亲心中的份量。
由此,之后在任何场合看到周思聪奶奶的画,我都会驻足片刻,稍加留意。一来,脑海中始终还有些儿时残存的记忆;二来,没有她,或许也就没有我父亲的今天。那份敬意,即便留学海外多年,也不曾淡忘。
印象中比较深刻的,也是个人最喜爱的,是周奶奶画的少数民族姑娘。大都侧脸示人,面色欢愉,身段阿娜,衣著鲜艳,头顶蔬果或鲜花,背景辅以墨色芭蕉等植物衬托,极具韵味。然而现如今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展出的这批荷花,不仅从未见过,且或是因为我也已成年,有了些阅历和经历,使我对她的认识,又深刻了许多。
迈进一层展厅,图像若隐若现的屏风之下,一盆残荷居中而置。静谧的诗意,扑面而来。
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荷,所有大师创作中最对我口味的,当数“青藤道人”徐渭的大写意墨荷。
在不同博物馆近距离欣赏过他的原作:狂放洒脱,墨色纯粹,那极富动感的晕染,甚至让你仿佛看到一缕微风掠过枝叶...晚年不幸,疯癫痴狂的徐渭,却不曾留给世人任何他73年历经坎坷的痕迹。我们如今能够感受到的,唯有浓厚,鲜活的墨韵。
在观展之前,已在家中翻阅过展览图录,说实话,并未有特别的感触。而当我走进展厅,近距离逐一面对眼前这些淡雅,孤寂的荷花时,无论是原作中的质感,色彩,墨色晕染,笔墨气息...无一不令我惊叹。靠现代的印刷技术是根本表现不出这些细节的。这些荷花,颠覆了我对周奶奶的印象,无论是作品,还是她本人。
读著父亲题写的前言中,提及到这批荷花多是在周奶奶病痛期间完成的。在细细品味画作的过程中,不自觉想了很多...
艺术大师,莫非真的是要经历非常人能承受的病痛折磨,艺术上才有可能获得涅槃重生般的升华?
若在夜晚打开唱机,播放“乐圣”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合唱”,则必定失眠。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我难以逾越的“诅咒”之一。音乐中的神圣庄严,旋律中铺天盖地的气势,伴以大诗人席勒(Johann von Schiller)为此曲量身定製的圣洁“欢乐颂”(Ode an die Freude)合唱,每每听得自己血脉喷张。同样,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Bedřich Smetana)享誉世界的“我的祖国”交响诗(Má Vlast),那恢宏庞大却又暖人心脾的第二乐章“沃尔塔瓦河”(Vltava),也是他在双耳失聪后完成的。时至今日,我仍旧不能理解,是何等力量,能够超越人类的生理极限,让双耳完全失聪的人写出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乐曲?
假设,他们身体健全,还能否给人类留下如此宝贵的财富?
今年年初离世,我曾有幸有过一面之缘的指挥大师阿巴多(Claudio Abbado),在谈到他与癌症斗争的十馀年的感受时,曾颇有深意的说:“对我来说,感觉好像一段新生命的延续。我在治疗过程中学到了很多。这是一次非常特别的经历。今天,我所看到的和我感受到的一切都与过去截然不同了”。确实,比起早年他那激情澎湃充满活力,且以指挥手法精准到位而著称的个人风格相比,患病之后的阿巴多大师,动作已经放缓,简约抽象,却极致优雅地向乐团每一个人表达他想要的音色,传递著他对曲目发自内心的理解与情感。技法上的减法,由他“重生”后的感悟和理解来弥补。他苍老的面庞写满了憔悴和坚毅,但他指挥棒下传出的音乐却撒发著格外旺盛的生命力和艺术张力。
周奶奶在病痛中所创作的荷花,虽是残荷,却不见凋零。极简的笔触下描绘出那一抹近乎于”死灰复燃“般顽强的生命力,像极了阿巴多大师在生命最后几年所带给听者的音乐体验。而在她画中愈发精简的写意荷花,与晚年饱受眼疾折磨的印象派大师莫奈(Claude Monet)笔下的睡莲,又是何等的异曲同工?
比起周奶奶的荷花,遍走欧洲各大博物馆的我,对莫奈的睡莲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晚年的莫奈身患退化性白内障,一只眼睛几乎失明。眼疾对他的折磨自1900年起一直延续到他的离世。为了治癒他那双独一无二的,观察世间美好的“窗口”,这双眼睛经历过两次手术。可命运就是如此弄人。第一次术后不仅未见好转,还得了黄视症,眼前所见皆格外泛黄。而二次手术之后,又得了紫视症,他眼中的世界被满眼的紫色渲染...而就在失明与半失明之间,甚至连调色盘上的颜色都愈发无法清晰分辨的状态下,莫奈却创造出大批的他一生最灿烂辉煌的代表作:睡莲。于是,我们在今天看到莫奈晚年的睡莲,大都有著极致优雅的紫,或者为了调和视觉中的黄色从而掺入的,大量无比醉人的蓝。
莫奈的睡莲,朦胧抽象,且绚丽夺目的盛放。这源于印象派大师对光影的痴迷,也源于欧洲本身浓鬱的色彩饱和度,以及莫奈在Giveny家中花园内各种植物花卉极致绚烂的还原。而周思聪奶奶的荷花,无论是雨荷还是残荷,则表现了淡雅孤寂的凄美 - 中西方文化差异之外,她的个性,人生经历与内心世界,则是通过荷花作为窗口来集中呈现给观者。
卢沉爷爷曾解释过周奶奶创作这批荷花的“始末”:“1985年后,类风湿病日益加重,四肢关节严重变形,手不能握,她逐渐由画人物转向画荷花。思聪画荷,没有明显的师承,也没有速写的积累,完全凭想像画。她早期的荷花,形象具体,比较写实,用色多,后来趋向于单纯,以墨为主,越画越虚”。可见,周奶奶之所以画荷,除了自身喜爱之外,这批大写意的墨荷,也包含著她遭受病痛折磨中仍希望继续创作的无奈。
我们大都瞭解作画时该如何用笔,可若是由于病痛,需要将绷带把四个手指缠在一起攥著笔画,还谈什麽运笔技巧呢?由此,她摒弃了笔法与线条,而是充分利用纸墨相撞后产生的渗化和晕染效果,来描绘自己心中的荷花。正如她自己所说:“技巧并不可贵,可贵者在于心灵对于技巧的创造”。此时,墨落于纸上,所留下的,情感要大大多于,且高于技法。
展览中的荷花,鲜有浓艳的。而在展厅一层右侧角落里的一张小画,丰富绚烂的用色,若隐若现的朦胧,像极了莫奈。巧合麽?不然。说明,周奶奶的双眼,也能看到如莫奈眼中的极致美丽。然而她的内心,则更愿意表达孤寂与清冷。
而在展厅二层,一幅全部用淡蓝色描绘的荷花,清雅,脱俗。这一刻,作品中又带著一缕浓郁的禅意。
观周奶奶笔下的荷花,它虽遵循了中国绘画特有的水墨传统,却有别于徐渭的狂放洒脱,以及八大山人笔下饱含愤恨的曲高和寡。这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似乎反映出在她慈祥与和蔼的外表背后,饱含著中国传统女性独有的柔中带刚的坚毅。
引用美国著名中国绘画史学家高居翰(James Cahill)先生一段对周思聪奶奶的评价:“凡认识周思聪者都会感受到她的人格与画格之不可分离性,我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中获此瞭解她的殊荣。贯穿她一生的作品有两条主线,一是人情充盈而又干预事世的人物画;另一事携观者一同超凡远尘的荷花系列。似乎她执著自己生活与艺术中对立的两端而和谐之,借以诠释她的艺格和人格。同时,又渴望以图像的象徵来表现她作为一个独立的自我之外在体验之隐秘和精神性的成分,如她在最后几年中创作的极具神秘意义,妙不可言的荷花系列。荷花,这一许多世纪以来几乎穷尽其象徵和表现内涵的艺术题材,在她的手中被赋予新意,如同荷花自身一样,出乎陈年污泥,却光鲜如炽。思聪笔下的荷花亦是她本人在我眼中的形象 - 承受住一般人所不能承受的压力和困窘方得跻身于中华世纪大师之列”。凭心而论,西方学者中能够真正理解中国传统绘画的依旧是凤毛麟角。而高居翰先生之所以能读懂周思聪奶奶荷花的含义,也充分说明中西方艺术的最高境界,实是相通的。
在经历病痛折磨之后,周思聪奶奶与莫奈,都各自完成了艺术上的升华。
或许有人会偏爱莫奈双眼健全时的睡莲,也有人会更欣赏周奶奶运笔自如时的荷花。这很正常,因为每个人对美的定义都不尽相同。但当你瞭解他们的切身之痛以后,再站在他们晚期的画作前细细品味,打动你的,将不再是绘画技法,而是他们那一颗纯粹的,发自内心热爱艺术的灵魂。
“画荷花时水和墨的痕迹使人愉快,在生病时给我许多安慰。荷花本身就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它不像牡丹那样雍容,也不像野花那麽活泼,特别是一两朵荷花,残枝败叶也和握心境比较吻合。” 把周思聪奶奶这段颇具诗意的自述,作为本文的结语。周奶奶在我的记忆中,依旧是和蔼而慈祥的。但望著展览中那一幅幅淡雅,孤寂的荷花,她在我心中,却更加鲜活,立体。且在儿时单纯的对长辈的尊敬之外,又多了一层对艺术大师的崇敬 - 病痛的折磨与对于死亡的恐惧,非但未能阻挡周奶奶内心深处对绘画艺术的热爱与渴望,反而成为了她艺术昇华的阶梯。她的生命,过早地凋零了。可她笔下的荷花,则是永恒的盛放。
“静寂清凉-周思聪的荷花世界”展览将于7月16日在北京画院美术馆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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